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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22日 星期六

寶島村民回憶錄- 自上而下的悲劇,自下而上的回應──《寶島一村》觀影筆記

自上而下的悲劇,自下而上的回應──《寶島一村》觀影筆記

黎恩 (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博士資格候選人) 

最初想看《寶島一村》,是因為林青霞的一段評論:“看得我如癡如醉,時而感傷時而欣慰,有時大笑,有時哭得抽泣;淚還沒乾又破涕而笑;還沒笑完又哭將起來。”

看完《寶島一村》,第一個感覺是:青霞姐姐騙人啊。三個半小時的表演,我基本上一哭到底,無論是不是淚點,一直哭到最後,何止抽泣,簡直哭到不能自已。一開頭,1949年國軍帶著家眷撤到台灣,因為資源緊缺,人們爭相頂替不在場的戰友獲得入住眷村的機會。時一修飾演的“共特疑犯”,一有空隙就跑出來,“我就是魏中!”被軍官揶揄:“你又改姓啦?換了個名字,連口音都變了。”屈中恆飾演的老趙,其實也不姓趙,只是用陣亡戰友的名義換來一間房。年輕任性的妻子嚷嚷:“你不姓趙啊,你到底姓什麼?我到底嫁了給誰啊我?”這就是我的第一個淚點。在美國,一直不用英文名字,縱然名字從來沒被念對過,我還是不厭其煩地糾正。收集過各種各樣的聖誕卡片,人們只記得我的名字怎麼念,不知道怎麼寫,所以”En” 被寫成”Man”, ”Ann”, “An”, “Un”,甚至比魏中更像特務的: N。我的“恩”,被人念成古怪的”Un”,這個名字到底和我還有什麼關係呢?然而如果連名字都變了,又是何等心酸的一件事?

為了解決來台軍眷的居住問題,政府興建臨時眷舍。人們來自中國大陸各地,雖然被統一貼上“軍眷”的標簽,但其實一個小眷村,就是一個混雜的小中國大陸。王偉忠花了兩年時間給賴聲川講故事,從戲劇裡面表現出來,基本上是一部從戰後到九十年代的台灣社會史:四九年遷台,五十年代策劃反攻大陸,白色恐怖,戒嚴,六十年代美軍駐軍,七五年蔣總統去世,八十年代解禁,李登輝上台,眷村拆遷,全是台灣人的集體回憶。很幸運在台灣本土看《寶島一村》,幾乎是全民參與創作。我後面的老人家們,對每個年代每一首代表性的歌曲,一聽見就跟著哼,大概有點耳背,議論很大聲,“這個是誰啊?”“是不是范瑞君啊”,“以前的公厠就是這樣的啊”,“是啊,去世前的那晚下好大的雨呢”,“我也有看過這個電視節目啊”,如果是別的劇目,也許會覺得反感,在《寶島一村》,觀眾的反應如同戲劇的一部分。

《寶島一村》不但故事紮實,而且技巧純熟,尤其把舞台表現的濃縮凝練發揮到極致。雖然故事眾多,但是大致上集中在三家人身上:帶著妻子和岳母來台的發電機駕駛員老趙,在台灣當地娶妻的軍車司機老朱,還有接收出事戰友妻兒的飛行官周寧。整個舞台設計就是三個家一字排開。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是,八十年代戒嚴結束,開放回大陸探親,舞台上三個台灣家庭對應三個大陸家庭:老趙已經去世,由小兒子台生代表探望奶奶,台生一跪下,奶奶一巴掌就打下去:這是代你爸爸受的,他告訴我只是去台灣玩幾天,一玩就是四十年啊;老朱帶著台灣太太去看大陸太太,進門之前吞吞吐吐:要叫“姐姐”,嗯,不是我姐姐,是你“姐姐”;比起老趙和老朱,周寧是三家人之中著墨最少的,但在此處也最震撼:父母已經不在世,只剩兩個墳頭,老邁的姐姐帶周寧來到一座墳前,埋葬著一個生於1928年,只活了21歲的國軍飛行員。周寧表白:在你掉飛機的時候,我的心已經和你一起死了,後來我把飛機開來台灣,多活了這好幾十年,不過是因為你的一句話:人生要開心,盡量開心。周寧對萍水相逢的魏中熱情關照,可以幫人養老婆養兒子而不避嫌,自有他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三個家庭,三段重逢,把母失其子,妻失其夫,以及被大時代掩埋的個人情感高度集中地呈現出來。

《寶島一村》和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樣,充滿感動人心的故事。但是作為一部史學作品,《大江大海》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看得見史料的堆砌,看不見批判的力度。李敖的《大江大海騙了你》批判起來確是有理有據,但是怒髮衝冠,只覺悲憤,不覺感人。反而是《寶島一村》,作為一部戲劇作品,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既有戲劇性的衝突,也有含蓄的批判,更為眷村移民的何去何從提供了方向。《寶島一村》借村民之口道出,造成這個悲劇原因,一半是老毛,一半是老蔣,直指決策上的失誤,也毫不掩飾對受騙於“反攻大陸”的絕望。最後老趙留給台生的信中,沈痛地寄望下一代永遠不再經歷戰爭。然而村民對無法控制的悲劇,有自己的應對:趙媽離開北平多年,一直帶著唱機聽音樂;老趙的岳母,不但自己包包子,還把天津包子的技術傳授給台灣土生土長的朱媽,這門絕技後來養活了朱家一家;眷村的第二代大多努力走出眷村,走出黨國的侷限,台生和二毛從嘉義到台北闖蕩,二毛嫁給民進黨員,大毛遠嫁美國,大車成為商人,闖出一番事業,二車甚至比爸爸走得更遠,娶了越南新娘。如果在第一代身上,看到的是苦中作樂,堅守傳統的韌性,第二代就表現出一種更廣泛的文化包容。最後眷村拆除,大家和四十年前初來台灣時一樣,唱起那首《松花江上》,這裡的“家”,卻從懷念家鄉,變成懷念眷村,對自上而下的悲劇,作出自下而上的回應,這種回應背後,是樂觀堅強的移民精神。

五顆星滿分的話,我給《寶島一村》十顆,五顆給眷村體驗,五顆給超越眷村的價值。《寶島一村》裡的人文關懷,使它成為可以和移民史上其它作品進行對話的經典之作。也許很多觀眾和我一樣,除了屈中恆和宋少卿之外,一個演員都不認識,也不一定是眷村出身,甚至不是台灣人,但是“displaced people”(被拔根者)不單單在眷村。因為斯大林一句話,成千上萬的前蘇聯農民被遷到中亞種大米;日本戰敗,所有日本移民被盟軍從亞洲各殖民地運回,儘管很多人在滿洲國出世,連日本國土都沒有踏上過;納粹甫一下台,德國移民一夜之間被逐出東歐,在當地生活了幾十年的人只有幾個小時收拾行李。在政治巨頭的眼中,幾萬幾十萬的人不過是數字而已。國與國的仇恨,是不是要落實到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身上?統一的標簽,語言的隔閡,和當地人的融合,下一代的出路和認同,這些在眷村裡發生的故事,在移民史上歷歷在目。最後賴聲川和王偉忠從舞台兩邊出來擁抱謝幕,全場起立鼓掌數分鐘之久,他們不一定都是來自台灣的觀眾,只是感動于這部有細節有關懷的佳作,把一段將要消失的歷史,在光影中化作永恆。

從年齡上來說,我是《寶島》第三代“村民”了:在中國大陸出生,美國唸書,客居台灣,分不清哪一個才是我的家,因此每一次在機場都有感傷又有期待。尤其享受台灣人文氣息,常常在想,假如當年來台灣讀書,也許今天的人生軌跡會不一樣,在台灣的文藝土壤裡,可能會鼓起勇氣做一個舞者或者演奏員,甚至是戲劇舞台上的龍套。然而像《寶島》裡老趙所說,命運喜歡跟人開玩笑,而且你還不知道梗在哪裡。能夠做到的,不過是好好收藏那個99號門牌。這個門牌,也許是對愛人的思戀,對父母的牽掛,對下一代的期望,甚至純粹是對一種文化的熱愛。把門牌帶到下一個地方去,無論在哪裡,都找得到皈依的方向。


2012.8.30 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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