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自己。這是我參與《如夢之夢》時,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句話。這句話不但是台詞,也是如夢中的一個重要場景──在伯爵布列塔尼的城堡裡,有一個湖,湖的一面有著一張椅子,那張椅子對著湖的正中心。所有坐過那張椅子的人,在某種程度上都看見了自己:伯爵、五號病人、顧香蘭,還有江紅。
而當我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思緒卻仍舊停留在今天排練場裡發生的事,它似乎非要我把它轉換成文字才肯放過我,讓我得以將它內化進我更深層的意識裡。
它有點難,是今天一連串的事情連接起來後的感覺,我盡量讓它明確。
下午四點鐘,賴老師帶著一個故事進到排練場,這是一個關於喪夫的妻子,記錄她在面臨丈夫重病至死亡過程的故事。「這個故事指出我們做這齣戲的一個核心,讓我們一起聽。」賴老師將稿子交給美鈺,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們都沈浸在某一種奇異卻寧靜的氛圍裡。
這位妻子在面臨即將失去至愛的種種痛苦、焦急、恐懼與困惑,隨著美鈺的聲音流向我們,然而我們知道賴老師所說的重要部分,是這對夫妻的根本上師宗薩欽哲仁波切在這段混亂的時間裡,一直對傷心的妻子暗示的:身體的生命終究會消失,妳能不能瞭解,這個消失意味著什麼?理解以後,能不能就放下?
如果我們能夠看清楚自己,從內心深處真正的看清自己,死亡對我們而言,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力量?很弔詭,死亡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意味著消散,失去,我們又怎麼能夠從死亡中獲得力量?
昭德聽完這個故事沈默了好一會兒,對我們這個劇組,我們這個正在說另一個故事的人來說,他的角色正代表著這位丈夫。他安靜,他想著。
接著,賴老師拿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某個客廳的場景前,他正在細磨堰鈴的某場戲。一開始,閃過我頭腦的想法是:「劇場大師與小劇場天后正在進行精緻高難度的排戲。」接著,這些頭銜飛過,我看到兩個很清楚「自己」、很清楚「生命」的兩個人,透過語言和故事,分享他們對生命的觀察。
『「對,就是那個……」妳剛剛在講這句話的前面,眼神裡已經有了懷疑,不是,不,妳前面根本不可能有懷疑,妳是最瞭解的人!』堰鈴眨眨眼睛,重來一次。
「她這邊是幼稚的發脾氣,卻又爭鬥失敗的洩氣反應,再來一次。」堰鈴聳聳肩,放鬆一下,試圖更接近導演要求的反應timing。
這就是我的意思,「看見自己」。如果你不曾仔細觀察自己、觀察人們,你不會知道人們說謊的時候眼神會是什麼樣子;你不會知道人們內心的秘密被揭發時的表情;你不會知道每一個表情背後所代表的心理狀態與情緒;你更不會瞭解透過我們的五官所傳達出來的,會是怎樣複雜的訊息和感覺。如果你不曾好好的看自己,你更不可能將你這一輩子所有紛亂的情緒與想法變成具體的語句、動作、表情、姿態,讓你的身體變成工具,去重現它們。不,我說的不只是演員,導演當然也需要這些,編劇當然也需要這些,不然你要怎麼教戲、寫戲呢?不然你怎麼會知道,什麼是人們最無法閃避的感動、什麼是人們最渴望的愉悅?
而當我們仔細回想人生,難道不是這些小小細微的、每天充塞於日常生活的各種反應、想法、感覺去建構了我們這個人嗎?於是當一位演員抓住了人們細微的東西,表達出來,我們就覺得他貼近了生活,也建立出真實的角色,換個傳統的方法說,也有了「戲味」。(呃,純粹的形式主義不在此列入討論。)
所有我曾經與他們聊過天、曾經是劇場人但最後離開劇場而投入別的行業的學長姐,沒有人後悔唸過戲劇系,當我問他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最常得到的答案是:「不會,因為戲劇系教我怎麼更認識自己,更認識自己的本質、能力,所以我可以更清楚的知道我在做什麼、可以做什麼。」當然我們也都經過很長的摸索、很久的沮挫,但是戲劇的訓練讓我們得以觀察自己、深入自己,而這是給予每個人繼續無畏的行走於人世的資產。起碼這是當我離開學校以後,展開另一種生活時的心得。
看見自己。這對一些人來說有點難、有點痛,但試試看,也許你會發現你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喔,對了,賴老師導戲的時候喜歡用指頭彈出聲音,對演員表示timing或cue點,這個很好用,既不會干擾他們又能夠表達意思,也許我該學著讓我的指頭真正彈出聲音。
導演助理高vivi
3 則留言:
很棒的“看見自己“,是否能把那篇亡夫的文章也分享給大家?
很期待《如影隨形》
加油!
嗨,Vivi,
我是辉振,现在人在巴黎,看见你写的排练记事,回忆加感动,好想看,可惜看不到。希望明天公演,一切顺意。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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