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正在大陸的重要城市熱演。從一路的迴響看來，黃磊、袁泉的偶像氣質顯然難敵何炅、謝娜、俞恩泰從湖南衛視和《武林外傳》得到的超高人氣。劇場裡，搞笑的方式固然容易討好，但根本的原因，是暗戀纏綿惻隱的文藝腔，不如桃花源的荒誕感更能引起今日觀眾的共鳴，觀眾能在桃花源看到自己的影子。
好些人喜歡將《暗戀桃花源》套上深奧的理論，說得讀者一愣一愣的。我不吃這一套。我不相信老賴是滿腦子標籤寫這劇本的，他只是為自己的感悟找到了合適的表現形式。而我，只能從直觀的感覺來談論這獨特的戲劇。
賴聲川用兩個劇組爭排演場這條線，把暗戀和桃花源這表面上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單元串在一起，並產生了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暗戀這單元的劇情其實很老套，一對戀人因戰亂分隔，直到垂暮之年才得以重逢，無非家國之恨和兒女之情。所謂暗戀，其實只是江太太一個人不明就裡，江濱柳幾十年前在上海與雲之凡是明明白白的相戀。浦江一別，江濱柳將這份愛珍藏在內心深處，日日向他的愛傾訴。幾十年間與他太太廝守的只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始終沒與江太太相融。江太太平凡、賢惠、家常，但她幾十年的勞作，敵不過江濱柳記憶裡雲之凡飄蕩在鞦韆上的一個倩影。命運很殘酷，江濱柳和雲之凡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卻從未相遇，等到他們相逢的那一天，已經都是耄耋老者了！江濱柳已沒幾天活頭了！相遇的場面平淡得令人窒息，雲之凡溫婉而堅定地告訴沉浸於往昔戀情不能自拔的江濱柳，她早已是姥姥了，她的丈夫人很好。等待了那個倩影一生的江濱柳，絕望地問那個氣質依然超群的雲之凡：「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他的一點癡不肯斷絕！
比命運更殘忍的是那個冷冰冰的規律：距離產生美，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懷著最浪漫的期待等到的往往是最平淡無味的結果。所以，念著江濱柳的好，悉心照料江濱柳的江太太，只能遊走於江濱柳的精神世界之外；而江濱柳和雲之凡的重逢之日，也就是他們的戀情黯然劃上句號之時。
你可以說桃花源是惡搞陶淵明，是惡搞莊子試妻，但這個賴氏寓言的確有獨特的文化品質，它概括了我們共同的荒誕處境，劇中的老陶、春花、袁老闆，就是你、我、他。這是一出以喜劇的面貌出現的人生悲劇。比起暗戀的一本正經，桃花源處處有神來之筆，比如春花與袁老闆在被單後的雙簧，絕妙。又比如，老陶在桃花源將那對夫妻誤認為妻子春花和給他戴綠帽子的袁老闆，將他們合力擰衣服的剪影看作做愛（電影版），真是相由心生啊。在桃花源接受了「放輕鬆」訓練的老陶回到武陵，他看到，終於成其好事的春花和袁老闆生活得一團糟。他們如願所償了，得到了又怎麼樣？他們並沒有比得到之前活得更好！更糟糕的是，他們的爛日子還把已經「放輕鬆」的老陶捲入其中，老陶本來是想把春花帶回桃花源的，結果，連自己也回不去了。桃花源裡那對白衣夫妻只是一個幻影，對武陵源的老陶、春花和袁老闆來說，桃花源始終只是一個山中數日、世上數年的夢罷了！桃花源，是人們的精神暫時逃脫的去處，人生，卻是一個不斷重複的過程，逃無所逃的荒誕宿命！
《暗戀桃花源》藝術上最出色的，是它的結構。將兩種截然不同的語境硬拚到一塊，產生了強烈的對抗和特殊的觀照，互相輝映得通體透亮，而且有奇妙的和諧效果，不論是寫實的正劇還是抽像的荒誕劇，鎖定的都是人的生存困境，亦悲亦喜，悲喜互見，終歸於虛寂。
我看的有電影版，也有劇場版。電影版雖有林青霞、李立群等大腕壓陣，但遠遜於劇場版。這戲的妙處在結構，結構的魅力就在於兩個板塊在狹小空間裡的擠壓碰撞相映成趣，兩個劇組的衝突、演員與觀眾的互動，只有在劇場這個特定環境才能得到充分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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