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8年12月5日,周五,晚上7點半地點:國家戲劇院演出:表演工作坊《寶島一村》
在觀賞這齣戲的過程當中,我有許多時刻都不是在看情節的舖陳或人物性格的塑造與轉變,反倒是更多地將關注點放在眷村文化的劇場再現及其文化情感的歷史成因,同時也在體驗觀察眷村文化創意產業的進行式。
戲的製作背景與集體即興創作的結構手法,節目單以及兩位明星級的製作人與導演(王偉忠、賴聲川)在節目單、表演工作坊網站、王偉忠製作的電視節目、報章雜誌等相關的專訪及報導,已經非常多,甚至關於集體即興創作的碩士論文也有好幾本,有興趣的人蒐尋閱讀並不是難事,我就此略過,或者往後有機會、有時間再來評論這幾本論文的內容。
我雖然不是眷村子弟,但是在成長的過程當中,總會接觸到眷村子弟或相關的眷村文化,像是眷村的生活空間、食物料理、語言風格、青少年次文化等,總覺得和眷村文化沒有距離太遠。所以當我在看《寶島一村》時,對於劇中的人文景象並不陌生,對我來說,眷村文化就像台灣二次戰後社會的集體記憶(有點像是希臘神話與古希臘人之間的關係),看戲倘若是一趟歷史心靈的體驗旅程,《寶島一村》用了三個小時讓我快速地瀏覽了過去一甲子的台灣眷村生活文化史。
眷村是國共內戰後所產生的特殊現象,一九四九年大批撤退來台的軍人眷屬,被國民政府暫時安置在這些生活區域,當初「暫時」、「臨時」的生活空間變成了「此生」的家。《寶島一村》對於眷村的空間、建築,以及眷村子弟對於家鄉的情感,有大篇幅的描繪,不論是來台初期的住房抽籤、臨時克難搭板而成的「98-1號房」,或者是該眷村街坊鄰居所凝聚而成的社區人際情感,尤其是開放大陸探親後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久別重逢或者是天人永隔,都能一次又一次喚起我對過去這三十多年台灣社會人情冷暖變遷的慨嘆。
這戲在勾起或販賣的應該還是一種對於舊日美好時光的懷舊感,王偉忠在幕啟開宗明義就對觀眾這麼說了,這是他有一次在除夕夜和朋友談起眷村拆除的感慨,所以這兩年他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發揮其製作與媒體的力量,將舊日不遠的眷村文化與情感記憶做成記錄片、寫成書籍、拍成電視連續續、促成舞台劇等,推動以眷村文化創意的情感消費經濟,中場休息時間,我特地到國家戲劇院的二樓走廊,邊寫上半場的看戲筆記,邊聽著一樓櫃臺不斷傳來眷村文化商品的叫賣聲,待我筆記做完,探頭一望,商品熱賣的程度不凡,其所產生的邊際效益,是許多觀眾連過去表演工作坊每套數百元的DVD,都一口氣買了好幾套,補足當初未能親臨現場觀賞的遺憾,或者當做一種影像記憶的收藏。
充滿空間文化與生活記憶一經拆除,常引發文化人與藝術家的創作靈感,因為香港天星碼頭的清拆而有了進念‧廿面體的《東宮西宮:回到清朝》,因為中華商場的清拆而有了屏風表演班的《京戲啟示錄》、《女兒紅》、《六義幫》,因為樂生院的清拆,在過去五年左右更衍生出許多的青年樂生文化行動。
人們總是對於過往的歷史有種傷逝美感,這是某種浪漫的情感結構,王偉忠和表演工作坊的聯手泡製《寶島一村》,料理出極為成功的文化商品,加演場次不斷,或許可以這麼說,2008年下半年最熱賣的兩張虛構門牌號碼,一張是電影的「海角七號」,另一張則是「寶島一村九十九號」(節目單的封面也貼上了這張門牌號碼),衷心期望這個效應可以持續擴散下去。
我還感受到《寶島一村》裡對於族群相處融合的緬懷與期許。藍綠撕裂台灣人的情感地圖,在近二十年來越演越烈(也越演越裂),《寶島一村》(或刻在中視播映的《光陰的故事》連續劇,故事年代背景設定在1980年初期,其製作人也是王偉忠)側重多是「前藍綠分裂」時期(第一幕1945-50、第二幕上半場1968-1972、第二幕下半場1972-1975),一直到第三幕才來到1987-2007年,而且重點放在返大陸老家探親、海外重逢、寶島一村清拆前的除夕晚會,眷村第三代、外籍新娘、外籍老公等新一代的台灣人,通通都在這一個聯歡晚會的場合出現,呼應了第一幕的來台第一個大年夜聚會,來自各地的偏安人士,一起唱著抗戰思鄉歌曲〈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家鄉的意義更為擴大了,家鄉的意象在眾人的心目中也更為清明,人生聚散無常,此時此刻當下活著,有情有義之處所,那就是家。
說到人生聚散無常,在這齣戲裡,也多有著墨,尤以李子康(黃仲崑飾)和冷如雲(徐堰鈴飾)為最,在那反共抗俄、兩岸極度緊張對立的年代,飛官李子康所駕駛的飛機墜毀在靠近大陸的海面,卻被寶島一村的人士認定為投共、視為匪碟,半個世紀後,他卻出現在吳將軍(劉亮佐飾)做東的一場聚會上,和冷如雲的會面簡直恍如隔世、人事全非,但那份心底最誠摯的深情依舊昨日。諷刺的是,兩人的兒子周念康(時一修飾)去國多年,在美國當大學教授,從未返台,對冷如雲來說,生命最愛的兩個男人,都是出了門就沒回來的遺憾,李子康的再度出現算是一點人生的補償吧。
這是政治戰亂所導致的離散,另外也有因為愛情觀差異的分手與重逢,就是朱建國(那維勳飾)和趙麗文(胡婷婷飾)這一對青梅竹馬,也是眷村第二代某種典型的情感模式,他們的愛情不被家人祝福,甚至也不被眷村裡的街坊鄰居看好,原本計劃私奔的夢想,真到了節骨眼的那一刻,趙麗文卻臨陣退縮,或者說他們青澀的愛苗抵不過現實,只是雙方想要走出眷村竹籬笆的心都是一樣的,多年後卻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的賭城巧遇,說是巧遇,其實一直都知道對方在哪裡,身體跨出了眷村的竹籬笆,心裡卻還是揪在一起,但此時雙方已各有所屬,不過在我看來,卻較李子康與冷如雲的重逢少了點無奈與悵然,感動性也少了許多,畢竟朱建國和趙麗文是可以選擇的自由戀愛,而李子康和冷如雲卻是被時局所沖刷。
除此之外,更有生死相隔的永別離散,劇中的兩場死亡包括錢老奶奶(嚴藝文飾)和趙漢彬(屈中恆飾),前者留下製作天津包子的手藝給隔壁朱全(馮翊綱飾)在台灣所討的媳婦陳秀蛾(萬芳飾),讓這道來自天津的美味繼續流傳在台灣,也象徵眷村子弟對於家鄉的美味記憶;後者則在么兒趙台生(韋以丞飾)週歲時寫了一封信,信在寶島一村被清拆前的除夕才讓趙台生讀到,那是對下一代不再遭受流離顛沛的深深期許,希望一切平安,這就是最大的幸福。趙漢彬他們家的住址是「寶島一村九十九號」,可以理解成台灣是個寶島,所有人都是同村人,長長久久,一切平安,這封信當然也是寫給當代台灣人的。
《寶島一村》裡,眷村的文化記憶與歷史情感再現於劇場的舞台上,劇中人的故事牽動著觀眾的情緒,或感動哽咽,或哄堂大笑,啼笑皆非,這百味雜陳,就是人生。
本文轉載自: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yushanlu/3/1311453169/20081209165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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