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不要讓我一直勉勉強強地做事,可以嗎?我已經勉勉強強20多年了,然後我們做出這樣的成績;你應該讓我不勉強的做一些事,看看我會做出什麼樣的東西。”如果可以選擇,台灣知名戲劇導演賴聲川希望今後可以不要再“勉勉強強”下去。
自認不喜歡抱怨,賴聲川口中的“你”指的是台灣政府。讓他略顯激動的原因,是台灣文化工作長期被體制忽略,無法獲得足夠支援。他形容台灣政府給予藝術團體的資助同其他華人地區相比,少得“讓人覺得難為情”。
賴聲川羨慕香港一個藝術團體一年所獲得的資助,等於台灣所有藝術團體加起來的總和、新加坡硬體上比台灣強。另外,自台北國家戲劇院之後,台灣已整整21年沒有蓋新劇場。這些現實都讓賴聲川心寒,深感(台灣)政府對藝術有多麼不重視。
怨台灣,愛台灣
目前,賴聲川正與台灣知名電視制作人王偉忠合作,籌備一部以台灣眷村為故事題材的新戲《寶島一村》,由於預算不足,因此他在制作上受到限制。“這個戲真要好好做,可能要60個(演員),可是我連30個、25個都不敢想——超過18個人,這戲可能就不能做!為什麼我們要做得那麼勉強呢?”
訪問前,賴聲川剛與台灣著名舞團“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碰面,因此當談到台灣藝術團體多年來在艱難環境中“自生自滅”,他特別有感觸,“有時我會覺得,如果我的環境更好,我不是能做得更好嗎?剛跟林(林懷民)老師聊過天,他說,我們都太委屈了。”
今年2月,雲門舞集的排練場發生大火,過去16年積累的道具、音樂資料和表演記錄幾乎燒光,叫人驚訝的是,被譽為“亞洲當代第一舞團”的雲門,原來一直都是掙扎求存的狀態:孕育世界級舞者的排練場,竟是違章建築。
林懷民的心情,賴聲川完全可以體會。1987年,“琳恩”台風把他當時新遷入的辦公室泡在水中,表演工作坊因此損失了早期珍貴的劇照、錄影、文件、器材等。回憶往事,賴聲川很無奈:“我們的生態就是非常脆弱。”
過去20多年,賴聲川在戲劇創作道路上不斷推陳出新,不但為台灣劇場開創了新局面,也登上國際表演舞台,在華人社會大放異彩。他嘴上說不願再勉強,卻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內心始終對台灣的創造力和民間力量充滿自豪。
“我覺得台灣是華人社會裡最特別的一個地方。有很多人批評台灣,覺得很多東西不好,政府很差,各方面都不行。我反而覺得台灣還是最可愛的,因為它能成的事情多,它的可能性也多;比如年輕人想要做一個戲或開個畫展,台北還是最容易的……一個年輕藝術家的作品要最容易被人看到,可能還是台北。台北很多事好做,我們的規定沒那麼多,就算有也可以不執行……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以開個畫展,或隨便找個戶外申請一下就可以演出。然後可能台灣人都很善良,如果他需要一點點錢,他可能可以找得到。”
然而他清楚知道以上這些“全都要靠自己”。賴聲川說:“我們長期靠自己,也養成更強的競爭力,我們更了解要從內在提出自己的創意,才會有生存的可能性。所以台灣重創意,它的創意是暫時領先,那是很可貴的。”
希望作品表述世界華人觀點
賴聲川的多個作品近幾年頻頻到北京、上海、香港及新加坡等地公演,他在台北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年最多只有一半時間在台北,有時少至兩三個月。
跨越地域,賴聲川接觸的面向擴大了。“(現在)我有更多的體驗和感受可能是同一個大中華的體驗有關。可能我會越來越脫離比較local(在地)台灣的觀點,再慢慢變成一個華人世界的觀點。我很多戲是關心台灣社會,因為台灣是我的家,我現在越來越希望自己可以再擴大一點。事實上我的作品已經擴大到很多地方,那我的人是不是也擴大一點,想的事情是不是也想大一點。
“我閉著眼睛聽觀眾的感覺跟在台北、上海、北京差不多,我比較珍惜的就是這種共同性,就是我的戲對每個地區都有話說,每個地區、城市的觀眾都能毫無障礙的體會我在說什麼,我不需要教育他們,這些戲就在說話了。”
25年前,賴聲川從美國加州伯克萊大學修完博士學位回台任教,在1984年成立了“表演藝術坊”,開始投入戲劇工作。他在那個威權統治時代的作品包括《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和《暗戀桃花源》。他擅長通過喜劇手法、戲劇張力及顛覆傳統劇場的包裝,嘲諷台灣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內容不避諱涉及敏感的兩岸關系。賴聲川坦言:“(當時)走在禁忌邊緣,老實說,很危險”。
賴聲川觀察,戲劇在台灣曾經扮演“社會論壇”的角色,填補了當時非常重要的需求,“很多議題通過劇場散播後,觀眾消化、討論,然後發酵。”但今天的台灣社會不同了,電視政論節目把社會論壇的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賴聲川感受到“那個時代已經過去”。
他說:“現在覺得要改變社會,還得靠每個人自己內心的改變。一個人的內心改變,他的力量是很強的。所以心靈方面的照顧是我這幾年最關心的。”
從關心社會、政治,到慢慢走向探討個人的內心,賴聲川心境上的轉變,從他近期的作品像《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如夢之夢》和《如影隨行》中可以看到痕跡。對此,他說:“我覺得我關心的東西其實變大了,我沒有不關懷社會,而是我更理解到,社會是需要靠人來改變,社會不會改變自己。”
一切以市場為導向 賴聲川擔心中國劇場生態
“短線經營,缺乏長期規劃,一切以市場為導向。”賴聲川如此概括了個人對中國大陸劇場環境的印象。他擔心,如果這個方向持續下去,大陸的整個劇場生態最後可能會“全部死掉”,再也沒有大陸人能制作任何戲劇,在地的創意也將蕩然無存。
賴聲川以“危機”形容中國大陸劇場當下的狀態。身為一名獲得商業成功的戲劇導演,他理解生存和票房的重要性,對大陸劇場的困境也頗有感觸。“我沒有批評的意思”“我完全能體諒它們(劇場單位)”。話語折射出的是一種同理心。
“我覺得這是一個過渡期。現在大陸一切還是以市場來衡量,但是藝術這東西不能以市場來衡量。很多人會理直氣壯地說,你沒有票房你就不要混了。但表演藝術,尤其是劇場,長期來說,如果你只演有票房的戲,它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文化表現,其實它是需要更多支持的一種藝術。”
中國戲劇環境雖改善 制度與行政效率還未趕上
賴聲川涉足中國大陸劇場10年,對當地的藝術文化生態有深刻的體會。他在1998年走進大陸市場,成為第一位在中國大陸導戲的台灣導演;大陸觀眾從《紅色的天空》認識了賴聲川。隔年,賴聲川的《他和他的兩個老婆》到大陸公演,同樣好評如潮。
近兩三年,賴聲川同大陸的接觸較為密集,表演工作坊鎮團之作《暗戀桃花源》2006年開始在中國多個城市巡回演出,至今還在上海、深圳、廣州等地上演。這期間,賴聲川其他作品如《這一夜,Women說相聲》及新作《如影隨行》等也先後同大陸觀眾見面。
有些人也許認為賴聲川當年獨具慧眼,進軍大陸是為了開發“新市場”,但作品獲得大陸票房肯定背後,他堅持自己抱著的是一種藝術交流的眼光。他說:“我是沒有把它(中國大陸)當市場來看,它就是個觀眾群嘛。”
文化人不只是企業家,文化界不只是市場,創作更不僅僅是向外推銷的商品。多年來,這或許是賴聲川對劇場發展所抱持的一種信念。他感歎,雖然劇場在大陸的地位已有所提升,同時也有觀眾的支持與認可,但現今在中國做戲與創作,卻同10年前一樣困難。
賴聲川回憶剛進入大陸劇場的那段時期,他發現除了擁有優良創作環境和高素質的演員外,大陸在其他各方面的條件其實都相對欠缺。如今整體的大環境雖然改善許多,但制度與行政效率卻還未趕上,加上很多決策以商業利益為考量,計劃經常有變數。
《暗戀桃花源》在大陸爆紅,成為演出公司爭相要上演的戲。這個“成功經驗”卻也讓賴聲川發現,大陸現在有太多演出公司,參與制作的人也相應更多且更復雜。一句話:“其實就是說,要促成一個演出,沒那麼容易拍板。”
“北劇場”沒了,文化氛圍存在
大陸困難的劇場環境,其實也留下賴聲川努力的痕跡。2002年,他同中國一名年輕的戲劇制作人袁鴻在北京成立了“北劇場”,當時成為該區的文化中心,也圓了他多年在台北無法擁有專屬劇場的夢想。
取名“北劇場”是因為“北”字同時有“台北”“北京”及該劇場的所在地——“北兵馬司胡同”的含義。不過,北劇場在2003年因受到沙斯沖擊而結束營業。北劇場雖然沒有了,它所營造出的文化氛圍卻還保留著。賴聲川最近重游故地,很欣慰地發現當年北劇場附近有個性的咖啡館、酒吧至今還屹立不倒,它這些年來已逐漸演變成所有關心文化的人聚集和交流的地方。
“劇場應該回歸社會活動一個很關鍵和中心的本位。”賴聲川在訪談中流露出對戲劇表演文化的理想。大陸現今的表演藝術主要還是以外國引進的作品居多,“中國人自己做的戲,做給中國人看的”並不算多。但“我覺得大陸目前還在摸索,它會摸索出一個方向。”
賴聲川小檔案
●台灣現代劇場的開拓者,華人世界最著名的劇場工作者之一
●29歲開始劇場創作,1985年成立表演工作坊,至今已創作40多部戲,創造出“精致藝術”與“大眾文化”的獨特結合
●2006年創辦《賴聲川的創意學》,融合他多年的實際創意經驗和教學經驗,發明“創意金字塔”,大膽提倡創意能學的理念
《聯合早報》(編輯:蘇亞華)
http://www.zaobao.com/special/face2face/pages1/face2face08050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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