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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16日 星期一

關於楊德昌

2000年5月最後一部作品《一一》獲戛納大獎之後,楊德昌即被診斷出結腸癌。7月決定開刀,9月兒子出世……

賴梵耘是賴聲川和丁乃竺的女兒,她住在台北近郊陽明山一個大房子裡,熟悉的、陌生的叔叔阿姨出出進進,楊德昌也是其中一個:“我對楊叔叔印象特別深,他跟我爸爸很像,發型一樣,也是戴著眼鏡,也是個子很高。”
1990年,賴梵耘10歲,楊叔叔要她演男主角的妹妹,爸爸答應了,她沒有試鏡就直接去了。
“楊叔叔在地上貼一個膠帶,跟我講,你從這裡開始走過去,講話,再走到膠帶那裡停。我是小孩子,他講什麼我就做什麼。”
“那時張震好像才14歲吧,演他哥哥的人真的是他哥哥,演他爸爸的也真是他爸爸。我演張爸爸的女兒,就覺得好高興,因為有一個好帥的爸爸。”賴梵耘的戲份不多,大部分時間她跟其他的小演員玩得很開心,她有幾場睡覺的戲,都是清晨拍的,拍著拍著,她會真的睡著。
這部戲叫《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片長4個小時,講述1950年代的台北,兩個建中的學生,王茂和小四,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的壓抑、封閉。影片獲得第28 屆台灣金馬獎最佳電影、最佳編劇獎;法國《電影手冊》將其評選為年度十佳電影,理由是“可能是楊德昌最好的作品之一,描述青春激揚而又沮喪的生活,很寫 實”。

牯嶺街就是他家
大部分人都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看成楊德昌的自傳。
“‘牯嶺街’簡直就是他家嘛:兩個兄弟,一個很會念書的妹妹,爸爸曾經卷進政治迫害……”焦雄屏跟楊德昌一樣,都是1981年從國外回到台灣開始做電影,被稱為台灣電影新浪潮的留洋派。那一年突然有很多新導演冒了出來。
“楊德昌的電影很能觸及到外省第二代人的心情,他的‘牯嶺街’也跟我非常像:公務員的後代,家裡知識分子,住著獨棟的日式房子,女兒很會念書,兒子非常會打架。”焦雄屏說。
1959年,楊德昌12歲,他的初一是在夜間部上的,成績不好,跟老師關系也很冷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就取材於他所在的台北市立建國高中一起真實的夜校情殺案,“小四”就是楊德昌自己
“牯嶺街”的制片人余為彥老早就認識楊德昌了,他們都有點台灣小太保的感覺,但又沒加入幫派,“不是壞學生,也都不是好學生”。
楊德昌在美國佛羅里達大學念完電子工程與計算機系碩士之後,去了南加州大學學習電影。他1981年回到台灣,在余為彥的電影《1905年的冬天》裡,擔任編劇、制片助理和演員,這時楊德昌已經34歲了父母想讓楊德昌讀電子,他不喜歡,但他非常尊重父母,當時電子在台灣很熱門,“算是給了父母一個交待”,跟楊德昌同時出道的新導演張毅說。
1981年,34歲的新導演楊德昌被29歲的老演員張艾嘉看中,參加電視電影集《11個女人》的拍攝,第一次獨立擔任導演,拍了90分鍾的《浮萍》。
1982年,台灣導演陶德辰提出四個年輕導演合拍小成本制作的想法,跟張毅、楊德昌、柯一正一起拍攝了《光陰的故事》。這是一部四段式的影片,被看成是台灣新電影的開山之作。
兩年後,賴聲川和丁乃竺夫婦從美國回到台灣,看到《光陰的故事》,尤其欣賞楊德昌拍攝的《指望》,賴聲川寫了一篇影評,引發出一場筆戰:贊成的人,覺得 楊德昌突破了當時台灣繞來繞去談戀愛的“三廳電影”(即飯廳、客廳、咖啡廳);反對的人認為楊德昌的電影太概念化,跟台灣本土距離太遠。
當時楊德昌已拍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獨立長片:《海灘的一天》。
楊德昌漸漸成了賴家的常客,兩人經常打街頭籃球,以及探討台灣本土電影,賴家的家具和女兒也都免費借給楊德昌拍戲。
當時圈子不大,文化人互相串門:丁乃竺去演過侯孝賢的《冬冬的假期》;侯孝賢也當過楊德昌的演員,在《青梅竹馬》裡擔任男主角——女主角就是蔡琴。影片拍完,楊德昌和女主角結了婚。
他們的婚禮是在賴聲川家裡辦的,賴家有一個很大的草地,他們很喜歡那個味道。參加婚禮的是一些很親的朋友,“都沒有喝醉,但是蠻開心的”,丁乃竺說,當天她最緊張,因為得勸說媒體不要報道。楊德昌不善於跟人交往,更不願暴露自己的隱私——不幸的是,從他結婚那天開始,他的隱私就不斷在媒體上被人評說、討 論,直到去世之後,媒體還是翻出了他跟蔡琴“十年無性婚姻”。
“十年無性婚姻”是一個誇張的說法——事實上是八年,結婚前兩年,兩人還很恩愛。
“楊德昌說,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跟蔡琴的世界觀都是不同的,驚覺的那天,他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直到楊德昌和彭鎧立的事情被媒體報道出來,丁乃竺才聽到楊德昌親口講述這段感情,她說:“檸檬跟牛奶,都是很好的東西,但放在一起就會結塊。”
“細數他一生共完成了八部電影,在我們生命聯集的十年中,我竟見證了一半……”7月2日,蔡琴作為“楊德昌的前妻”,被媒體逼著發表公開信,“電話錄音 裡數不清的媒體留言,都希望我回電……所有人卻急著要一篇‘前妻的反應’……我怎麼告訴外頭,我都還來不及感受呢……直到一天將盡,從電視上,我已看過他 那被重復了又重復的身影後,一陣強烈而尖銳的刺痛,才刺醒了我的感覺!”
2000年,35歲的彭鎧立和53歲的楊德昌在美國結婚,彭鎧立是台灣的鋼琴家、時尚評論家,楊德昌的八部影片,她只見證了一部,就是《一一》——她為影片彈奏了《月光奏鳴曲》。
直到現在焦雄屏還記得1986年11月6日那個甜蜜的日子,侯孝賢、陳國富、賴聲川、朱天文等53個文化人聚在楊德昌家裡,簽訂了“台灣電影宣言”。簽完宣言,蔡琴告訴大家,這天剛好也是楊德昌40歲的生日,大家開始起哄,焦雄屏說,不知道是誰,站在凳子上,俯拍了一張全家福,“可惜現在找不到了”。

真的是拿命在創作
1986年簽署的“台灣電影宣言”,對電影環境提出了三個懷疑:懷疑電影政策管理單位的立場;懷疑大眾傳媒的作用;懷疑評論體系的矛盾。
三個懷疑讓新舊影評人打成一團,但“懷疑”沒有得到重視和解決。這一年台灣電影從先前年平均120部減到85部。
1989年台灣當局開始實行一年一度的“國片制作輔導金”。輔導金成為台灣電影“通過電影拓展國際空間”的買路錢,其投向嚴重向“藝術片”傾斜,鼓勵台灣電影參加國際影展並獲獎,而台灣本土的“商業電影”紛紛轉投香港。台灣越來越沒有商業影片。
“宣言”成為台灣電影走向沒落的標志。
當年簽署宣言的導演們對電影的堅持,變成了迂腐的笑柄;媒體和影評人把責任往“藝術導演”身上推,侯孝賢也自嘲:“台灣電影就是我和楊德昌搞死的。
“楊德昌在電影上有很多委屈,有一次他說,其實就是我們太在意電影了,希望觀眾看到不一樣的東西。有時候我走在街上,看著行人,我就在想,你們究竟想看什麼電影呢?他們可能不在乎,但是我們在乎。”丁乃竺說,楊德昌經常重復一句話:“我們真的是拿命在創作的人。”
第一次到楊德昌家,陳博文傻了眼:“他家裡有整整一面牆,上面貼著‘牯嶺街’所有人物的結構,男主角是誰,朋友是誰,爸爸跟誰有關系……每個人的故事、關系、結局都有很完整的交代。”
陳博文後來成了楊德昌的御用剪輯師,從“牯嶺街”開始,到流產的《追風》。
“他絕對是整部戲的主宰,每個演員什麼時候說什麼,攝影機在什麼位置,都掌握在他的手上。”陳博文對楊德昌充滿了崇敬。
陳博文搜集了楊德昌的很多“笑話”,最典型的,是拍《一一》:有一場非常簡單的戲,吳念真開著車帶一家老小回家,不需要走位,也沒有什麼對白,很容易就拍好了。過了一陣,吳念真接到通知,要重拍這場戲,吳念真來到片場,扭頭一看:老婆換人了。又過了一陣,吳念真又接到通知,還要重拍這場戲,扭頭一看:女兒換人了。
“也許是他等得太久,他對電影迫切的感覺,比誰都更激烈,沒有任何人可以攔在他跟電影前面的。”張毅說。
1996年,楊德昌拍出了《麻將》,一部詐騙四人組被黑幫綁架的鬧劇,“用更加分裂的手法來批判台灣”。
當年1月到10月,全台灣只公映了11部本土電影,《麻將》是其中之一。但只有4家影院參加了放映,剛放映了幾天就匆匆下畫。
隨後,《麻將》入選柏林電影節競賽單元,楊德昌決定自己掏錢讓所有工作人員一起去柏林。陳博文非常不理解,當時楊德昌剛剛跟蔡琴離婚,經濟狀況很不好,請工作人員去柏林,至少要掏100多萬台幣,為什麼要花這麼多錢讓大家去柏林?
楊德昌告訴他:“台灣電影已經很沒落了,怎麼才能找回電影的尊嚴,讓每個年輕人都有興趣?只有你去到國際上大的電影節,感受那裡的氣氛,你才會知道,做電影是有希望的,做電影是有尊嚴的,我願意花100多萬,讓年輕人去看看別人對電影的尊敬。”
過了4年,楊德昌才找到尊嚴。
楊德昌在為數不多的采訪裡提到《一一》,他說《一一》的概念15年前就有了,他希望寫一個“以家庭為單位,爸爸、媽媽、少年、小朋友、奶奶組成一個立體的、有好多事情同時發生的故事”。
寫劇本楊德昌只花了兩個星期,拍出來卻用了兩年。
2000年,《一一》公映,獲得第56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美國影評人協會獎最佳電影、紐約影評人協會獎等一系列獎項。
《綜藝》(Variety)的資深電影記者德瑞克·艾力評價這部長度近3個小時的電影:“觀察細致,充滿智慧,尤為難得的是,影片拍得非常精練。”
法國《電影手冊》將其評選為當年十佳影片:“和很多先鋒派影片不同,這部影片並不難懂,它的新銳之處在於一種精妙敘事所表現出來的生活本身的繁復性,以 及對細節的天才把握,這些有意味的細節使影片具有一種詩的力量……有評論家說《一一》反映了一個人從純真,到懷疑再到睿智的過程,這恐怕也是楊德昌自己內 心的一種寫照。”
《一一》為楊德昌和台灣電影找回了尊嚴——只不過,到楊德昌去世為止,《一一》也沒能獲得在台灣公映的機會。

全被動畫絆住了
“《一一》拍完之後,他沒有找任何題材拍電影,全被動畫給絆住了。”陳博文說,自己再見到楊德昌時,楊德昌已經做了很多動畫的成品。陳博文幫他剪了5到15分鍾幾個版本的《追風》——一個13歲小孩成長的故事,故事跟武俠和《清明上河圖》有關。
楊德昌原本打算今年把《追風》拿到戛納電影節找買家,年內公映的——事實上,《追風》應該在2005年就拍好並上映的。
《追風》的投資方是台灣一個風險投資公司,對投資有著嚴格的計劃,對他們而言,楊德昌是一個沒有動畫片制作經驗的“新人”,他們決定投資,前提是嚴格控制拍片時間和預算,希望3年內獲取利潤。
陳博文不止一次勸楊德昌,動畫跟電影不同,改一個地方整張稿都要改,很花時間,“我跟他說你應該去做動畫的監制,然後把時間花在電影上。他覺得動畫還是他喜歡的東西。”
“《追風》基本上是一個投資人跟電影人無法溝通的結果。”張毅說,2005年,《追風》正式叫停。現在《追風》還剩了3個版本的預告片,楊德昌3年的工作,只剩下了不到20分鍾的短片。
2000年,台灣電影人張毅、楊惠珊夫婦息影後,來到上海開辦“琉璃工坊”,專心制作琉璃藝術品。已經知道自己得了結腸癌的楊德昌,帶著妻子和母親來到上海,他跟也有心肌梗塞的張毅開始重溫20年前的時光。
2003年,琉璃工坊動畫小組准備作一個動畫長片,《長江動物園》,張毅和余為彥把這個工作交給了楊德昌。此時楊德昌的癌細胞已經轉移。楊德昌每天的工作就是:化療和畫畫。
楊德昌將對動畫的感情全部投入在上面,他頻繁往返於洛杉磯和上海,將《長江動物園》的故事演變成了更有故事感的《小朋友》。
“楊德昌並不像外面傳說的那麼潦倒,也不是什麼逃債到美國的,他們住在美國的貝弗利山,也算是有一個體面的生活。”張毅說。
彭鎧立在楊德昌去世之後,整理和解釋了楊德昌最後生命的歷程:“2007年6月初,與張毅導演、楊惠姍小姐於洛杉磯家中落實電影大綱。即刻高能量地天天工作,電傳草圖。6月25日開始略顯昏迷,仍緊握鉛筆畫簿,呈現的畫已出現超現實的影像如眾人搶搭火車之景。29日下午1時半於貝弗利山家中,於妻子相伴 之下,安寧辭世。”
“畫到最後楊德昌的疼痛已經非常劇烈,人處於半昏迷狀態,但他還是在畫:畫了一大群中年人,手指著天空。彭鎧立伏在耳邊問他是什麼意思,楊德昌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就只是在笑。”張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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